午后的陽光,曬得脊背熱燙燙的。一陣涼風拂過身來,頓時有點爽意沁心之感。忙于洼町,眼前是綠瘦的豆苗一片,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流連,偶爾幾只山雞滑過顱頂,匿于陰山的綠蔭間,殘下斷斷續(xù)續(xù)鳴唳之聲。許是天氣的燠熱,于是就盼望著??沼性贫涞恼谘?,或下起片刻細雨。妻說,這熱死人了,幾點了啊,接娃去的快了沒?一瞅,四點過些,是快了。說著,便踱出地頭而荷鋤往返家里。
很累很累的日子,還得堅持,是庶民了,或都一個樣兒。日出既興,暮時而歸,面朝黃土背朝天彼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一個家景寬綽的農(nóng)戶,慵懶是行不通的,得勤快,得出大氣力。否則,你會窘得潦倒不堪,若間于諸人麇集之處,或連個說話的份都沒有。再一個生存的妙方,那是要靠真本事的,除非你有一個精睿而膽大心細的腦袋,做些生意或其他什么的,自然而然,你就是老板了,那才能活到人上?;蛳裎疫@等層的農(nóng)戶,家里勞力欠缺,自己又笨的如頭牛,再加之娃娃們也小。故而,一載之中,打工的機會甚是渺茫,那能裹個吃飽肚兒就不錯了,或也沒啥大的冀盼,大人們勞苦了一輩子,惟愿孩子別再重蹈父輩的破途便是。而家里有年青的長輩的,娃兒們念書必然會受的苦少點,不像我家的小女兒,整日里孤零零的一個人,連個午餐都不見。那天晴天陰的,你就得按時接送,不然,一個那么大的娃娃,會也不放心。幸好,像是前年,置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這才讓我替下跟送的費時費力。便于此刻,又至一個農(nóng)忙的耨草時節(jié)。唉!活是忙了,累了,那一輩子是干不完的,這孩子還得接送,僅因孩子是咱家里一輩子希望與寄托吧。
于是,洗洗皴顏與手,騎上車,在沿湄的平坦村道上馳去。一路上,時不覿見個稔熟的農(nóng)人,頷首示好,一笑了之。途經(jīng)零零散散的幾家,再映入眼幕的只能是路兩旁瘠地里的那些綠田,偶爾還有流竄田頭的野貓野狗了,算是幸運,不再岑寂,極宛如一幅奇美的素畫而已。而我,便是畫中的那個自在人了。
不知不覺的,到了學校的門口,空空的,未見一個學生的面,門是緊鎖著,這可咋辦?驀地,便思起學生們今日是在考試,說要到下面村的鎮(zhèn)中學考去,那究竟來了還是沒有?。渴遣皇峭迌簜儊砹藳]瞅見,于村后面的捷途上繞行。正琢磨著,河灘上一個牧著幾只奶羊的老人開口了。
“娃娃,你在等誰呢?”
他是一個鄰村的老人,身體羸弱,個兒還算頎點,曲腰,黝黑皴皮的顏頰上,凸起的顴骨極是嚇人,僅那一對沉陷的眼睛不停地轉(zhuǎn)動,才看起來人有點精神。曾經(jīng),在我們念書的那時間,路途中若是晤見他,就說,要拉上一個與他家當娃去,這說著,手自然是直直地來了,眼珠子也緊盯不放,慌亂的,我們幾個娃兒們就滿河灘逃跑,跟在一起的那老阿姨笑著忙說,別跑,別跑,這老漢子與你們耍著玩哩。娃兒們害怕被抓到手的滋味,而等他走遠了,幾個攏于一起就癡癡地笑,之后又開時喊他叫他,言是來了也不怕。他本是一個女人性格,以前家里有個兒子,可不知得了啥病,小小年歲便早早夭折了。愛子心切啊!極如晴天霹靂后的驟雨暗襲,一個窮人家,何以堪受此等沉重的精神打擊呢?幸好,還有個女兒,成人后入贅了個女婿,或也稍微抹平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道傷痕。因此,橋頭路尾,倘是碰到年歲小的男娃,許會念起自己夭去的兒子來,這與我們下輩人自然是這么個親切的稱呼。
“嗯,在等我家娃哩,不知道放學了沒?……那你在這兒看見了嗎?叔。”彼刻,許是心里真有點著急,我便直接詢問了。
“娃娃們還沒上來。下午,吃過飯后被老師帶到那兒下去了,你再等一會吧。”說著,他微微抬起手與我指了指,繼又用鞭子甩嚇著亂跑的羊兒,嘴里且喃喃自語。坑坑洼洼的河灘里,一個踉蹌的癯影兒,拐來拐去,看起來隨時會有絆倒的危險。攆逐半天,他長噓了一口氣,直直地站立不動,鞭把被如枯枝的手重合緊握著,撐在一塊石頭上,那眼睛卻不放松的瞅著羊兒的流動,像是在精心地看管自己的娃兒們,生怕被走丟似的。
“是的,叔。娃兒們今天考試,說到下面的那個大學??既チā?rdquo;
“嗯,嗯,再等一下。……把你一天忙得跑上跑下的,屋里的莊稼都鋤開草了嗎?”他像是很累了,慢慢蹲下身來。些許時,索性就坐在了河灘上,摸出一根煙,邊與我敘,邊顫著手點著抽了起來。
“鋤開草了,陰山里的還小,陽山里的都很大了。”或看著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我又問:“ 家人怎么沒管羊呢?叔,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趕上它們嗎?”
“嗯,嗯,也大了,都快八十了……你爹那命大,早早地走了。那幾年,我們一起在農(nóng)業(yè)社還是好伴兒哩……唉!我們這輩人,全大隊都沒剩幾個了……家里的活忙,先迫命的干著吧,孫子在大地方念書,一趟回來,那走開了,要的是大疙瘩的錢,咱窮家的農(nóng)人,那里來呢?”聽著他的嘆息,間之提起我那故去的父親,不知怎么,這心里一下子沉了起來,像是灌了鉛似的。
寒暄半晌,他怕羊兒走丟,繼而又說: “娃娃,你先等著,羊跑了,我趕一下去。”“嗯,嗯,你去吧,叔,我再等會。”
他慢慢地直起了腰,似有點困難,我下去順手攙了一下,才讓他站起身來,又慢慢地拄著那長鞭把,有點僵硬的腿一瘸一拐的向羊群里邁去。羊兒不畏老人,許是餓著,頭伸向地頭,一躍就進了溝壑畔的麥埂邊,腿不太靈便的他,氣得像罵孩子一樣的亢叫了起來:“你進去……再進去,我把你拉住打死哩。”可當鞭聲一響,喊了幾句,那羊兒一個轉(zhuǎn)身,一躍,急匆匆地原跑回到羊群中。隨之,他背偎土埂,又續(xù)著一支煙,開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一時間,看著老人于生活的那種不倦地拼搏精神,我猛地怔了:一個年臨耄耋的蕭翁,為了與家濟添微量的收益而不辭勞苦。即便是他蹲在家里,閑悠安享自己的晚年,也不為過??!古人曰:養(yǎng)兒防固老。那他又為何要奮力前行呢?——隱隱中,我似乎聽到了智慧老人款款走來的腳步,且毫不忌諱地說:因為他要生活。
沉思中,覺得腿困,恍然抬頭,在學校的下面,那十幾個可愛的孩子們綴著老師整整齊齊地徒步上來了。侯著,再侯著,而等女兒坐上摩托車時,又開始疾行返途。依著澗流,蜿蜒崖灣,于路的轉(zhuǎn)角處,不經(jīng)意間,老人那清癯的身影便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久久難以逝去,還有他的那些調(diào)皮羊兒們……。
(王澤珠,男,漳縣金鐘鎮(zhèn)人,農(nóng)民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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