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房間”
房間有點老派。老式的牛頭鎖搖晃,豬肝色的辦公桌被磨掉了漆,污漬滲進水磨石的地磚,來往的腳步把它磨出一層油亮。棚頂石膏雕著繁復花紋,六根光溜溜的日光燈管,一根只亮半截,還有一根干脆滅了——
茶桌邊支架上的手機,大概是這里最新派的物什了。它面前一胖一瘦,兩位銀發(fā)“老”主播,夾克款式簡單,老花鏡架在鼻梁上。身后斑駁的白墻貼著一片泡沫板,潦草地寫著注意事項,右下角卻落款鄭重:眼鏡大叔,敬啟。
眼鏡大叔是那位瘦小的主播萬仲。他今年53歲了。此刻,他正伸長脖子,吃力地劃拉手機,瘦長的臉擠著深深的抬頭紋。但他反應(yīng)機敏,嘴皮子幾乎沒有停下來:
“大叔,你真性感。”
“你用詞不當,寶寶,性感用在男人身上不恰當。”
時下最流行的網(wǎng)絡(luò)用語也不時從他嘴里蹦出來:
“運險險都在里面了。”
“公主已下單,謝謝!”
“榜一榜二的公主……”
62歲的沈軍,坐在一旁,稍顯沉默。想抽煙了,直接起身,換到對面的藤椅上。被網(wǎng)友點名了,萬仲調(diào)侃,“光頭大叔正摸魚呢!”煙只抽了兩口靠在煙灰缸上,沈軍圓乎乎的腦袋湊進鏡頭,他的寸頭短得幾乎不可見,網(wǎng)友們親切地喊他“光頭大叔”。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草率”的直播間,擁有684萬粉絲,最近一個月,“活力28衣物清潔旗艦店”的直播幾乎每天躍居抖音旗艦店榜首,僅9月13日一晚銷售額就達500多萬元。
爆火的“三個老頭”合體直播。蔡家欣 攝
事實上,賬號的主體是成都意中洗滌用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意中”)。“活力28”是誕生于湖北沙市(現(xiàn)荊州)的洗衣粉品牌,今年七月,湖北活力集團授權(quán)其成都代工廠意中在抖音上開設(shè)店鋪。
走紅實屬偶然。9月10日,“花西子事件”讓老國貨獲得關(guān)注。9月13日,依靠工人和流水線畫面,這個直播間引發(fā)網(wǎng)友的同情,“老年人都是早睡早起的,他卻在深夜為生活奔波。”9月17日,產(chǎn)品價格標錯,成都意中副總經(jīng)理胡文忠發(fā)起退款,涉及金額達230萬元,再次登上熱搜,網(wǎng)友表示“良心國貨,更要支持”。
流量與熱搜并沒在公司里掀起熱潮。他們稱呼直播間為“那個房間”。直播地點從車間遷往辦公樓,二層的走廊,客戶、供應(yīng)商、員工走動,傳來喧鬧聲,有人會推門瞄一眼,更有老人家端著兩顆雞蛋走進來。
每天早上9點到11 點和晚上7點到9點,有兩三萬的粉絲在這里蹲守產(chǎn)品。跟其它直播間相比,這里過分安靜了:新產(chǎn)品上架,兩個老頭輕飄飄地提醒粉絲,“新計劃來了”——沒有3、2、1齊聲大喊的倒計時,也不提福利、優(yōu)惠。
偶爾出現(xiàn)的小插曲,會打破這股表面的流暢,滑稽感又冒出來了。
“眼鏡大叔,你有美人尖。”粉絲留言。
“哪里是美人尖?”萬仲疑惑。“腦門上面。”
“對,腦門上面(的白板)是今天的計劃。”
顯然,萬仲理解錯了。但不打緊。沉默的光頭大叔沈軍派上用場了——用手機查閱。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萬仲,指著他的腦門說,“這個地方的三角叫美人尖”。
后臺傳來消息,沒有貨了。
“沒有計劃了,眼鏡大叔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就下播好不好?”
粉絲沒有理會,自顧刷屏求產(chǎn)品,“洗潔精”、“潔廁液”……放到嘴邊的故事只能吞回去。“沒人想聽,那算了,就不講了。”聽起來,這位瘦瘦的眼鏡大叔萬仲有點失落。
屏幕又齊刷刷地滾出來,“要”!
笑容重新漫開。一個禪宗的故事在這個老派直播間徐徐展開。
“鏡像”新世界
9月12日晚上的飯局上,意中副總經(jīng)理胡文忠有點發(fā)愁,“直播怎么搞?”賬號從8月開始直播,直播間只有幾十人,廠里的人也“不搭理”,日常畫面就是流水線,偶爾那位年輕的質(zhì)檢上來說兩句,時間、時長都不固定。
62歲的沈軍提出一個想法:統(tǒng)一車間員工的衣服,做KT板,印上活力28的代言人和產(chǎn)品。
他問胡文忠,“你能不能出點錢?”“多少錢?”胡文忠問。
“兩、三千塊”,沈軍說,“人家直播間好豪華,俊男美女的,咱們車間就這樣,弄幾個衣服還是可以的。”
這就是光頭大叔、62歲的沈軍對直播的想象。他是活力集團在成都的駐廠代表,負責質(zhì)量監(jiān)督和出貨清點。2020年前后,湖北活力集團多次邀請大v做廣告,沈軍參與過舞臺搭建和燈光布置等幕后工作。
那些年的直播里,有一場由李佳琦和朱廣權(quán)聯(lián)手,不到一分鐘,30萬件產(chǎn)品一掃而空?;貞洰敃r的震撼,沈軍說,“只能是仰望,他在天上,我在地下,遙不可及。”
工服和KT板還沒來得及兌現(xiàn)。隔天上午,直播間闖進成百上千人。在外的胡文忠打電話給沈軍,“趕快去車間,‘那個房間’突然進來好多人。”人選聽起來很偶然,“就沈部長(沈軍)比較空”,胡文忠說。臨時有空的,還有一位倉庫管理大叔。總經(jīng)理助理萬仲,也被派上去了,因為他當過銷售。
就這樣,三個老頭意外地闖進了直播的新世界。
意中生產(chǎn)園區(qū)。蔡家欣 攝
最初,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講產(chǎn)品,“洗衣液幾公斤多少錢,完了就沒話說了。”萬仲回憶。那一天,他沒戴老花鏡,評論滾動很快,“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要回應(yīng)問題”。粉絲在評論區(qū)自稱寶寶,“我以為有個人叫寶寶。”那位庫管大叔說。
有集團負責運營的員工催促“趕緊整個79元的組合”,沈軍不停地說,也不知道“79”意味著什么,他拿著一個洗衣液空瓶,一遍一遍地說,“2.6公斤,6瓶,79塊錢”。直播間的人數(shù)卻在往上漲,先是6000,然后是1萬。工廠從客戶那里借來一名主播,看起來很老道,一上來就開始念成份和使用方法,人數(shù)“嘩嘩”往下掉。
三個老頭硬著頭皮繼續(xù)上。因為說錯話,被系統(tǒng)禁言多次,甚至被迫下線。
為什么白板上的字一到屏幕上就是反的?沒想明白,他們干脆拿一張薄的A4紙,用打包筆寫產(chǎn)品信息,將反面對準鏡頭,緊接著用手電打燈光。紙背面的字透過來,“反過來就是正的了”。一個女粉絲看不下去,直接沖到了線下車間,手把手教他們?nèi)绾握{(diào)“鏡像”功能。
最初的直播,留下許多津津樂道的片段:網(wǎng)友刷了一個“嘉年華”,眼鏡大叔萬仲說,“誰給直播間扔的一個大板磚?”跟網(wǎng)友說完再見,三個老頭夾著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手機和直播還在車間開著,他們不懂關(guān)播。
老頭們的笨拙感,“啼笑皆非的背后卻讓人淚目”,網(wǎng)友們更熱情了,最多時,賬號單日漲粉100萬,直播觀看人數(shù)達100多萬。
一個多月過去了。老頭們逐漸摸透新世界的規(guī)則。沈軍關(guān)注店鋪評分,在乎粉絲評價。“我們現(xiàn)在是4.4分,抖音不給推薦,網(wǎng)友刷不到我們的房間,只有到4.5分才能上榜。”
在新世界里,萬仲是最游刃有余的那個。他今年53歲,過去三十年,當過兵、賣過瓷磚、做過針灸和按摩,兩年前到成都意中做總經(jīng)理助理。平日接待客戶,處理廠里的大小事務(wù),之外就是看書、下象棋,工廠搞直播后,他才下載抖音。
他看起來不拘小節(jié),調(diào)侃自己是個“打雜”的。憑借做銷售時積累的自信,很快就掌握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解構(gòu)精髓。有人說他們是“饑餓營銷”,他會說,“我們是吃完飯過來的。”他表示,這個問題無法自證清白,只能打太極。粉絲說,“再搶不到,我老公要跟我離婚了”,他回應(yīng),“你失去一棵樹,獲得一片森林。”
老練而通透。他說,就是要把房間的氛圍搞起來,要“調(diào)動情緒價值”。
重新穿上“活力28”文化衫
沈軍辦公桌的抽屜里,躺著幾件沒有拆封的文化衫。
“花西子事件”發(fā)生時,9月13日,接到直播消息后,他從車間小跑回辦公樓,換上那件白色的、胸口和背部都印著藍字“活力28”的文化衫——這是屬于老員工的儀式感。八十年代在沙市,穿上那件紅色的工服,走在路上,“仰首挺胸,很驕傲的感覺”。
荊州人沈軍見證過活力28最輝煌的時代。第一家在央視黃金時段做廣告的洗衣粉企業(yè),車間設(shè)備全是意大利進口,工廠外的貨車能排到路口又繞回來。福利是員工最普遍的實感,沈軍細數(shù)春節(jié)發(fā)的“五個十”,“五斤米、五斤肉、五斤油……”
很難說清,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活力28不再有活力了。事后回顧,人們只能說出幾個節(jié)點,比如,1996年與法國BENCKISER公司合資,2001年被天發(fā)集團收購,2007年品牌又被租賃給稻花香集團。幾度易主,但都因經(jīng)營不善而解散。
浮沉似乎沒波及到沈軍,他從調(diào)度員做到科長,2002年憑借多年經(jīng)驗,升為生產(chǎn)設(shè)備部長。但企業(yè)的變動,也讓他的職業(yè)生涯頗有遺憾,“我都做到副總的位置,又要回去當兵,你說我失不失落?”2017年,荊州市重新注冊活力二八家化有限公司。新活力28的銷售額一度超過20億元,吸引了泰康人壽、紅杉資本等機構(gòu)注資。
那一年,沈軍被任命為生產(chǎn)經(jīng)理,從零開始,到湖南、山東、福建等地為新企業(yè)尋找生產(chǎn)車間。兩年前,他被外派到成都意中。他個高壯實,平日里總背著雙手,在生產(chǎn)車間與辦公樓來回走動。
在辦公室抽煙的沈軍。蔡家欣 攝
黑色的休閑褲管有點短,白襪子總跑出一截。跟萬仲相比,沈軍身上烙著更深的年代印記。他保守而克制,堅信一輩子只干一件事。拿起車間產(chǎn)品,他像個老裁縫師傅,一瞅一摸,就能辨得出質(zhì)地真假。在成都意中,他很有邊界感,有人要參觀車間,他得現(xiàn)場給總經(jīng)理打電話確認。也不敢松懈,“出問題要負責,多被罰幾次,工作能力和態(tài)度就要被質(zhì)疑了。”
日子像流水線的工序循環(huán)往復,但沈軍不覺得乏味。去年八月,他本該退休了。但他謹慎地對待人生的黃昏。釣魚、買菜、帶孫子,是大多數(shù)同輩人退休后的生活,“沒兩年,人就沒了,(因為)沒有寄托。”他決定干到65歲。“別人還需要,我就繼續(xù)。”凌晨4點多起床,繞著長流河岸跑6公里,跑完買瓶脈動,回宿舍洗衣服,然后踩著共享單車去上班。
埋頭干活的日子,在今年6月1日被意外終結(jié)了。沈軍在辦公系統(tǒng)上看到《致活力集團員工的公開信》,里面提到,“所有同事停工停薪,解除勞動合同”——活力28又一次解散了?;貞洰敃r,沈軍竭力隱藏自己的情緒,“為什么每次都這樣?我真是沒搞懂。”又謹慎解釋,“我不知道總部的策略,他們應(yīng)該也很難。”他安慰自己,“我已經(jīng)失落過幾次了,能接受了。”
消亡是有跡象的。湖北活力集團和意中15天一個賬期,但從去年年底就開始拖欠;接著是報銷遲遲沒有被審批。最后是工資,從2月份到現(xiàn)在,沈軍一分錢沒拿到。外界猜測,湖北活力集團的資金被濫用于投資,活力集團董事長李健飛先后回應(yīng),“具體的商業(yè)機密沒辦法說”,“錢全部投到公司了”……公開資料顯示,湖北活力集團被列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法定代表人李健飛被限制高消費。
在成都意中,沈軍從喂養(yǎng)業(yè)務(wù)的甲方變成欠錢的甲方,像一個被遺忘的人。副總經(jīng)理胡文忠勸他留在意中。留倒是留下來了,“我還是丟不掉,每天看一看產(chǎn)品。”他拒絕了意中的工資,“我還有一個幻想,要是企業(yè)起來了,會不會把(拖欠的)工資補給我?”
直播給迷茫的沈軍帶來了轉(zhuǎn)機。荊州的家人也會看,上下班路上,他跟妻子視頻,分享直播世界的新規(guī)則,下播以后,7歲的小孫子還會發(fā)來語音,“爺爺你好棒”。荊州古城音樂節(jié)主辦方邀請他出席,“我家人朋友去,能給VIP座位。”
但新世界充滿了挑戰(zhàn)。10月22日,性格守舊的沈軍第一次獨自直播,不知道說什么,就講活力28的發(fā)展史。下播后,他坐在辦公室“緩一緩”。“一個人還是有壓力,怕講不好,又怕犯錯。”手中的煙,霧氣升騰,映襯著窗外靜靜佇立的、被廢棄鋼鐵廠的大煙囪。
79塊錢的跟頭
白色瓷磚外墻,藍色玻璃窗戶,成都意中的辦公大樓,呆板又務(wù)實。僅有四層的樓房,集齊倉庫、辦公和宿舍多個功能。這里曾經(jīng)是國際快消品牌寶潔的辦公樓,2010年前后,寶潔搬到后面更大的廠房。新樓盤和大商場在周圍拔地而起,像是沒落的一艘舊船——大樓現(xiàn)在的主人,成都意中,挺過三年疫情,在今年年初陷入低谷,訂單大量萎縮,甚至還裁了18個人。
但最近,這艘輪船正在重新鳴笛。有人在工廠門口拍照打卡,年輕的粉絲繞過保安,沖到車間,送來成箱的飲料;貨車也變得密集了,排不開只能等在門口。慕名而來的還有媒體、尋求合作的電商。
10月20日中午,胡文忠接待了一位從外地趕來的年輕人。飯桌上,這位來自某電商平臺的年輕人打包票,“不管做多少貨,我都有渠道賣掉。”他看來迫切而活絡(luò),和記者要電話,又利用間隙,和胡文忠、萬仲合照。
胡文忠沒有接這單生意。“他的要求太低了,達不到我們的最低標準。”
他說之前為了達成合作,符合活力集團的生產(chǎn)評估,他花了將近一年時間,整改生產(chǎn)設(shè)備和設(shè)施?;盍瘓F拖欠款項后,胡文忠選擇繼續(xù)合作,由來料加工賺取加工費,到直接對接原料供應(yīng)商并從事加工。前后利潤幾乎沒差,但變得更加繁瑣。
他看起來不太在意這些細節(jié)。“他們不容易,遇到困難,那就幫一把。”對這個品牌,他有感情,23年前他是活力28在四川的銷售經(jīng)理;也有利益考慮,企業(yè)倒了,但市場對產(chǎn)品還有需求——活力28是意中最大的訂單來源之一。
過去幾年,他拒絕了很多上門求合作的電商。“我們看不起線上的。”他指的是為了求快、求量以及低價的商家,他們犧牲產(chǎn)品標準,胡文忠認為“走不長久”,更沒必要為此整改生產(chǎn)線。
不僅如此,電商行業(yè)流傳著各種一夜暴富與破產(chǎn)的故事。據(jù)經(jīng)濟觀察報報道,2017年湖北活力集團重啟后,打通抖音、淘寶等線上渠道,2021年銷售額超20億。但活力集團沒有退貨處理渠道,被退回的產(chǎn)品基本廢棄。這也成為外界討論活力集團失敗的原因之一。
車間角落堆滿了洗衣液。蔡家欣 攝
正在處理工作的萬仲。蔡家欣 攝
投機性和風險性,都讓包括胡文忠在內(nèi)的意中成員對電商江湖審慎而保守。這種抗拒和遠離,當流量的機會撲面迎來時,他們也為此摔了一個小跟頭:9月13日那天,流量涌進直播間時,按照集團員工的“79元提醒”,胡文忠實在地按照以往的性價比——2.6公斤洗衣夜,6瓶,79塊。
事后證明,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爛得一塌胡涂。”胡文忠說。加上包裝,單個訂單總重達36斤,運輸中破損嚴重,這批貨的退貨率超過30%。
新世界第一次向他們露出獠牙。但在日化行業(yè)摸爬滾打20多年,46歲的胡文忠敏銳、迅速停掉線下供應(yīng),“這是千載難縫的機會,線上做好了,廣告就打開了,對線下的影響也是長久的。”
他不是會退縮的人,先做銷售,之后轉(zhuǎn)生產(chǎn),2013年成立意中,他看起來沉穩(wěn)務(wù)實:喝的是重慶本地的老鷹茶,一斤10塊錢,魚缸里的鯉魚,80塊一條。他也愿意追求新,比如,他的座騎是一輛黑色的特斯拉Model Y。
過去一個多月,直播間成交500多萬件產(chǎn)品,這在之前可能要近5年才能達成。巨量訂單不完全是好事。如果晚發(fā),一單得賠三塊錢。保供應(yīng)是最迫切的問題。一瓶洗衣液,包括瓶子、瓶蓋、標簽和原料,至少15家工廠才能完成。“要保證15家工廠能同時交付。”
他白天溝通物流、生產(chǎn)、檢測紙箱承壓力,晚上接待供應(yīng)商、技術(shù)人員。工廠增加了105個人,車間換成24小時兩班倒。胡文忠謹慎地處理巨量的需求,步子不敢邁太大,比如每日的上新,要根據(jù)車間和倉庫動態(tài)調(diào)整,有些產(chǎn)品甚至單日只供2000件。
最近,意中工廠的車間都在跟時間賽跑。24小時循環(huán)滾動的傳送帶上,灌注、密封、包裝,一袋袋洗衣粉被板車拉走,送往隔壁倉庫。老式的工業(yè)風扇掛在墻上,積滿落灰。沒有吊頂?shù)捻斉铮芫€、排氣扇交錯裸露出來。機器轟隆隆地響,像邊跑邊喘氣的老人。
隨緣
關(guān)于走紅,沈軍和萬仲沒有太多的實感。直播結(jié)束后,他們像往常那樣,到燒烤攤吃夜宵,但沒人認得出他們。直播之外,沈軍最操心的是產(chǎn)品質(zhì)量,他提醒工人要關(guān)注臭氧含量。“量太大了,我擔心他們隨時出問題。”
日常沒有多少變化。沈軍和萬仲是室友,相差9歲。每天早上,沈軍去晨跑,萬仲就在屋里打八段錦,做俯臥撐。沈軍騎共享單車,萬仲有一輛黑色的豪爵摩托——這是他特意從重慶老家騎過來的,走國道,500多公里。
因為直播,不太相似的兩個人,交集變多。沈軍坐過一次萬仲的摩托車。路上沒人,萬仲會捏緊油門加速。“該快就快,該慢就慢”,聽起來頗有自信。萬仲事后猜測,沈軍當時也許有點緊張——下車后,沈軍語氣平靜地對萬仲說,“你開得有點快。”
一個看起來保守,一個相對自由,對于短視頻和直播,兩人的想法也截然相反。萬仲不用再像以前應(yīng)酬接待,但依然感到疲憊,“要不停地說”。沈軍卻對新事物充滿了求知和探索的欲望。他以“光頭大叔”開通個人抖音號,讓跑友幫忙拍視頻,愛人剪輯,“我的跑步視頻有8000多個贊!”語氣不掩驕傲。他用那套古老、似乎永遠不會出錯的價值觀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
萬仲和沈軍在老舊辦公室里直播。 蔡家欣 攝
當然,最大的變化是直播間的流量,像握不住的流沙。過去一個月,直播間的人數(shù),從最初的幾十上百萬,慢慢下滑到十萬,然后是穩(wěn)定的一、兩萬。意中也嘗試挽留過,10月13日推出滿月活動,三個老頭和副總經(jīng)理穿紅衣賣貨,現(xiàn)場還有紅雞蛋。
僅限于此。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隨緣”。沈軍說,從第一天開始,我們就想過結(jié)束。胡文忠說,“說白了,這不是主業(yè),算一個副業(yè)。”車間的工人依舊很忙,捏袋子封口的手指,幾乎沒停下來,連上廁所都要小跑。他們感受到的是甜頭,比如工資翻倍,300塊錢紅包,以及每頓午餐多出來的肉。
但胡文忠認為,這次走紅具有偶然性,他用樸素的情感來解釋,“粉絲的一種善意,對國貨的一種幫忙”,他很謙遜,反復勸粉絲理性消費,“一瓶洗衣液能用很久,真的沒必要囤。”
流量也給他們平添了一些煩惱,比如假貨。10月21日,工廠收到退貨,沈軍一眼看出是假貨,“我們沒有生產(chǎn)螺紋口”,“編碼連日期都是錯的”。但代工廠“沒精力也沒有能力,只能讓品牌方去處理。”
還有打賞。為了增加曝光度,不能關(guān)掉打賞功能。但三個老頭和胡文忠,都不愿意接受這筆高達幾十萬的錢,“打賞是因為善良,拿了內(nèi)心不安。”胡文忠說。聽取粉絲意見,第一筆錢給員工發(fā)紅包,第二筆錢想捐出去,但網(wǎng)友不同意,還是建議他們用在員工福利上。
產(chǎn)能過剩或許是潛在的危機。10月22日直播結(jié)束,一位女員工憂心忡忡,“越往后走,越是下坡路,我們要少做一點了。”她給自己打氣,“從明天起,我要對線下的客戶好一點。”胡文忠很樂觀,“不太可能出現(xiàn)斷崖式下滑”,至于產(chǎn)能,他已經(jīng)盡力規(guī)避風險。比如招人時,他找中介合作,使用勞務(wù)派遣。
或許對于他們來說,線下和實體才是永恒而可靠的。關(guān)于直播和流量,這里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做好隨時撤離的準備,“這本來都不是我們的”。在外界看來,流量或許是一片紅海,但對這群人來說,紅不紅不知道,確實是一片海。意中這艘舊船,在海面上充滿了不穩(wěn)定和漂浮感。“那個東西無法把握,也握不住”,萬仲說,“做實體的不可能寄托在虛擬上,萬一灰飛煙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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