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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以死換理賠不知險單已過期 曾稱媽會幫你籌到錢

母親死后,楚軍臉上基本沒出現(xiàn)過笑容,他在出租屋里回復(fù)短信,身后墻上是女兒的獎狀。

這是母親林秀生前與孫女的合影。

深圳當(dāng)?shù)蒯t(yī)院正在為楚軍檢查身體。

原標(biāo)題:絕命保單

慈母以死換保險理賠不知險單已過期

走前最后一句話:“媽沒事的,媽會幫你籌到錢”當(dāng)?shù)蒯t(yī)院、基金會已向其子伸出援手

“嘭”,一聲悶響,劃破深圳蓮塘七巷城中村的天際。

許萍(化名)喘著粗氣,從9樓飛奔而下,行動不便的丈夫楚軍(化名)拄著拐杖,艱難地往下狂奔。幾十秒之前,楚軍63歲的母親從9樓陽臺一躍而下。這天是2016年3月22日,之后,膽小的許萍連續(xù)多日失眠。

楚軍身患強直性脊柱炎。事發(fā)之后,他說出了“推測”:母親可能以為自殺能為兒子換來一筆賠償金。但事實是,這無法換取賠償,保單早在去年就過期了。母親去世前,楚軍已經(jīng)預(yù)感到母親可能會有尋短的行為,但就是那一閃念間,他錯過了唯一可以阻止母親的機會。

文、圖廣州日報記者蟻暢

不敢獨自過夜的妻兒

4月1日,拄著拐杖的楚軍還在四處找房子,他毫不關(guān)心社交媒體上人們開的愚人節(jié)玩笑。“我真的不想再回憶我母親的事了!”對著手機,楚軍的語氣一開始有點煩躁,本以為他會掛斷電話,但忽然之間,他的語氣又變得溫和起來。

不敢獨自過夜的妻兒

●他的眼神沒有焦點,面對湊過來的話筒,只是在地面上來回掃視,似乎只關(guān)注來客的雙腳?! ?/p>

連續(xù)幾天,楚軍總是拒絕提起母親,但在每一次拒絕后,他又耐心地向?qū)Ψ街虑浮?/p>

說話帶著東北腔的楚軍,從早到晚沒有笑容,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眉宇間藏著一大堆心事,他脾氣很“好”,但在知情的街坊看來,這種“好”,可能是對生活的“繳械投降”。

早上10時,十幾個人又出現(xiàn)在楚軍租住的出租屋門口,他們一下子擠進房間,但由于屋子太小,有一些人不得不站在門外,向里面張望。這些人,有公益組織的工作人員、有醫(yī)生、也有拿著攝像機的媒體。

對于這種場面,楚軍見怪不怪。他熟練地往后退了退,在床上坐下,他的眼神沒有焦點,面對湊過來的話筒,只是在地面上來回掃視,似乎只關(guān)注來客的雙腳。

“你母親火化的時候,你的心情如何?”

楚軍面無表情,“這個……其實……火化這一塊……火化這個……”像結(jié)巴一樣。

在眾人攙扶下,楚軍拄著拐杖下了樓,他知道,有些人是帶著善意來的,這其中有專注于幫助強直性脊柱炎患者的德義基金,也有博愛醫(yī)院“強直性脊柱炎公益救助專項服務(wù)小組”的醫(yī)務(wù)人員。

楚軍站起來,由于生病,他從腰間到膝蓋都無法動彈,只依靠膝蓋以下的小腿小幅擺動來行走。

他來到博愛醫(yī)院接受包括CT在內(nèi)的多項檢查,同時面對攝像機、相機和話筒,不時回答一些問題。

下午4時,楚軍執(zhí)意要回家,他說,他無法現(xiàn)在就開始住院,妻子和年幼的女兒不敢在家獨自過夜,而且這天下午,幾名前同事要來看他。

楚軍回到出租屋附近,和他們見了面,他點了根煙,終于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我知道有些人來找我,只是想問我母親是不是騙保的事,我其實特別煩。”

楚軍的語氣在煙霧中開始有些放松,但他的表情仍然顯得憂心忡忡,他在思索著接下來的生活該怎么辦。

一份過期的保險

●她不知道:自殺無法獲得賠付,更何況,保單實際上已經(jīng)過期。  

早在2月,母親林秀(化名)就開始“不對勁”了,只是楚軍沒有察覺。林秀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楚軍是家中最小的弟弟。和許多家庭一樣,小兒子楚軍尤得母親寵愛。

今年2月,在一次閑聊中,林秀問過大女兒,自己是不是有一份人身意外險。大女兒解釋,如果遇到重大疾病或者意外,她就會獲得保險公司的一筆賠償。

這筆可能存在的賠償,引起了林秀極大的興趣,她進一步追問大女兒,了解這份保險和社保的不同之處,大女兒并沒有太在意,也沒有告訴弟弟楚軍。

實際上,這份保險只是一份短期意外險,投保金額為420元,期限為1年,最高可賠20萬元。不過,保單于2015年11月過期,這個信息,大女兒沒有提及,林秀也并不知情。然而無人提醒她:自殺無法獲得賠付,更何況,保單實際上已經(jīng)過期。

林秀是一位勤勞、清苦的農(nóng)村女性,由于丈夫早逝,她幾乎以一己之力,將三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她接過各種各樣的手工活,經(jīng)常將大量時間耗費在機械重復(fù)的手工勞動中;她也做過鐘點工,為別人的房屋抹去所有的污垢。這名農(nóng)村婦女拼盡全力,仍只能換回一家四口的勉強溫飽。在楚軍的記憶中,母親的笑容很少。

兩個姐姐出嫁后,林秀更加牽掛遠在深圳的兒子。楚軍到深圳不久,便結(jié)識了許萍,7年前,許萍帶著身孕和楚軍一起回到東北老家,并在那里生下一名女孩。這是年逾花甲的林秀多年來少有的樂事,她對孫女也百般寵愛。

沒多久,楚軍便決定將母親接到深圳來。在只有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里,他為母親購置了一張鐵床,讓母親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另一方面,也讓母親幫忙照顧幼小的女兒。直到2月以前,林秀每天買菜、做飯、接送孫女上下學(xué)。生活,似乎平靜得無一點波浪。

天大的秘密

●剛剛確診的時候,楚軍便清楚這個病的危險,他的生活從此籠罩在陰影之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2005年,剛到深圳沒多久,年輕的東北小伙楚軍就被確診患有強直性脊柱炎。但他卻把這個病當(dāng)成天大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

據(jù)救治楚軍的深圳博愛醫(yī)院骨科副主任醫(yī)師潘鐵軍介紹,強直性脊柱炎屬于風(fēng)濕病范疇,這種病以脊柱為主要病變部位,可能波及骶髂關(guān)節(jié),引起脊柱強直和纖維化,嚴(yán)重時會造成不同程度的眼、肺、肌肉、骨骼病變,最嚴(yán)重可致人死亡。

剛剛確診的時候,楚軍便清楚這個病的危險,他的生活從此籠罩在陰影之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身體當(dāng)時也沒有感到不適.

最近幾年,楚軍當(dāng)上酒樓的樓面經(jīng)理,月收入約5000元,妻子許萍是藥店的售貨員,每月收入僅2000元左右。

直到去年年初,楚軍走路時開始出現(xiàn)不適,動作有些變形,但面對關(guān)心的人,楚軍的說法仍只是“受了點傷”。

去年下半年開始,楚軍的病情突然加重了,他的脖子開始無法自如地轉(zhuǎn)動,這給他帶來了麻煩,“講話無法轉(zhuǎn)過去看著對方,后來他們就覺得我沒有禮貌,目中無人。”

再后來,楚軍的腰直接動不了了,他停止上班,開始去醫(yī)院求助。此時,他才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中晚期,髖關(guān)節(jié)幾乎完全壞死。

直到兩年前,許萍才知道丈夫患有強直性脊柱炎,而更多認識楚軍的人,是在他母親出事后才得知此事。

楚軍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如今這樣,他努力維持的“正常生活”,在母親那一跳之后,一下子崩塌。

最后一頓餃子

●隨后,擔(dān)心的姐姐打來電話,而此刻,林秀已經(jīng)往陽臺走去了。

對于母親尋短見,楚軍也有些預(yù)知,從去年開始,母親的情緒一落千丈,經(jīng)常唉聲嘆氣。出事前,林秀又一次感嘆:“兒子,媽啥也幫不了你,看著你這么辛苦,媽也難受。”

楚軍有點急,他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他也知道,面對病魔,自己和媽媽都沒太多辦法。積蓄越來越少,妻子藥店的2000多元成了唯一收入。這一切,楚軍都無力轉(zhuǎn)圜。

3月22日前,楚軍每日在家臥床,屋子里的中藥味一直縈繞,如果妻子在藥店上夜班,下午放學(xué)的女兒,就要由母親林秀去接,回家后,楚軍輔導(dǎo)女兒做作業(yè),林秀則在廚房忙活做飯。聽起來這是其樂融融的時光,但在逼仄狹小的出租屋里,所有的一切都顯得艱難。

楚軍不敢想象,在生命中的最后這幾天,深愛自己的母親經(jīng)歷過怎樣的內(nèi)心掙扎,在與死神的正面交鋒時,她退縮過多少次,又咬牙向前邁出去多少次。

3月22日,天亮了,十幾平方米的出租屋內(nèi),回南天留下的霉味仍未散去,和往常一樣,林秀最早起來,她洗臉?biāo)⒀?,穿好衣裳。林秀煮了餃子,給了楚軍一點錢,慢悠悠地說:“今天的中藥我就不幫你熬了。”

楚軍的姐姐后來收到林秀發(fā)來的一則短信:以后你們要好好過日子,祝你們永遠幸福。姐姐趕忙把短信轉(zhuǎn)發(fā)給楚軍看。

這已是非常明顯的信號,楚軍朝媽媽喊:“媽,你今天哪都別去。”林秀說了聲“好。”

隨后擔(dān)心的姐姐打來電話,而此刻,林秀已經(jīng)往陽臺走去了。“媽,你別想死想活的。”楚軍又朝著媽媽喊,他很快又聽到媽媽的回應(yīng),“媽沒事的,媽會幫你籌到錢。”

或許是母親的回應(yīng)讓楚軍放松了警惕,片刻安靜之后,楚軍意識到可能出問題,往陽臺沖過去,窗口開著,沒見到母親。楚軍說,他當(dāng)時聽到“撲通”的聲音,這可能是母親的身體撞倒樓下窗沿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他號啕大哭。

家人飛奔到樓下時,在本是堆垃圾的墻角,林秀躺在那卻已沒有了呼吸。

慈母遺書:

把我的骨灰埋到仙湖樹下贖罪

深圳蓮塘七巷,雖是城中村,但空氣不錯,環(huán)境不算嘈雜,出事的這棟紅色高樓有9層,是村民的自建房,沒有電梯,在失去健康之前,爬9層樓梯,對楚軍來說不算問題,但腿腳不便之后,它變得高不可攀。

這間出租屋在字面上,稱得上“一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一陽臺”,不過它們?nèi)繑D在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逼仄可以想象。

房間里堆滿各種雜物,其中不少是女兒的玩具,楚軍夫婦和女兒住在房間里,客廳里擺著一張鐵床,支著蚊帳,林秀睡在這里,床的兩邊同樣掛滿各種雜物,回南天剛過,房間里飄著霉味。

63歲的林秀搬到這里,鄰近的街坊多少都見過,也曾打過招呼,但幾乎沒有一人和她有深交。七八年的時間里,林秀獨自一人往返幼兒園、菜市場和狹窄的出租屋,她缺少朋友,缺乏業(yè)余活動,而兒子的病情也讓她失去很多生活的熱情。

早些時候,林秀還在蓮塘的職業(yè)中介所流連,她想找一份工作,哪怕只是鐘點工,楚軍哭著說,“她那么老了,哪會有單位要她。”

兒子的清苦,一點一點地增加了林秀的自責(zé),她恨不得自己會魔法,將自己的健康和兒子交換。

在不多的照片里,林秀看起來慈祥、溫和,在楚軍眼中,她是勤勞善良的媽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

出事幾天之后,許萍在收拾東西時,意外發(fā)現(xiàn)林秀留下的一封遺書,信上歪歪扭扭寫道:“(兒子),我走了,我太累了,你的病我又治不了,又不能看到你招罪,(你女兒)就讓她媽帶著吧。你也(若)累了就來吧,我想把骨灰放到仙湖樹下贖罪。我不怪罪你,你不要想那么多。”

拿著遺書,楚軍淚如雨下。

他的痛寫在臉上

出事之后,楚軍注意到各種各樣的輿論,有人說他母親非常冤枉,有人說他母親騙保,有人質(zhì)疑為何十年間無人幫助這個艱難的家庭……這一切,他一概沒有告訴妻子,他的痛寫在臉上。

3月30日,楚軍對記者說,他理解這些言論,知道這些言論肯定會出現(xiàn),但他認為,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斯人已逝,希望這件事盡快過去,讓他回到平靜的生活中。

深圳市慈善會德義基金秘書長周家沛十分痛惜,他說,就在出事前幾天,他還和同事在蓮塘一帶派發(fā)傳單,讓有需要者向他們求助,“我們知道得太晚,現(xiàn)在我們只能盡力幫助他們,阻止情況變壞。”

很快,德義基金和深圳博愛醫(yī)院決定聯(lián)手幫助楚軍,醫(yī)院骨科副主任醫(yī)師潘鐵軍幫楚軍進行了初步檢查,決定為他更換髖關(guān)節(jié),“初步手術(shù)費用需要十幾萬元”。據(jù)了解,目前的手術(shù)費用,將由博愛醫(yī)院和德義基金共同承擔(dān),楚軍被告知,他不需要花錢。

據(jù)博愛醫(yī)院院長王芳仁介紹,目前全國有超過500萬強直性脊柱炎患者,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強直性脊柱炎患者更容易康復(fù)。

截至發(fā)稿前,楚軍專門打電話叮囑記者,希望表達對各界的感謝,目前,他正在積極尋找樓層較低的出租屋,為手術(shù)后的生活做準(zhǔn)備。

楚軍如今已經(jīng)不用擔(dān)心醫(yī)療費,但面對鏡頭和話筒,他沒有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和煩躁,甚至,他還回答了“談?wù)勀赣H火化的感受”這樣的問題。但內(nèi)心深處,他多么想要怒吼。

(感謝德義基金周家沛、深圳博愛醫(yī)院石磊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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