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日，回家的前一晚，黃前愛在呂岙出租屋里收拾東西。

1月30日中午，麻陽郭公坪鄉(xiāng)和禮村，挑擔(dān)子回家的薛開云夫婦。

2003年，湖南懷化市麻陽縣郭公坪鄉(xiāng)和禮村人薛開云帶著妻子黃前愛，跟著兩個兒子的腳步，來到浙江“溫州模式”最早發(fā)祥地之一溫州樂清市柳市鎮(zhèn)呂岙村。

13年間，他的兒子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原來的四口之家變成十口人。因為暫住在呂岙村，薛開云一家很少回麻陽。

2016年春節(jié)期間，62歲的薛開云和妻子黃前愛帶著兩個孫子回家看望80多歲的父母，和他們“遲早都會回去”的故鄉(xiāng)。因為在外面薛開云買不起房，孫子只能上私人打工學(xué)校，不能參加當(dāng)?shù)馗呖?，無法享受和當(dāng)?shù)厝送鹊臋?quán)利，融入當(dāng)?shù)厣鐣?/p>

回鄉(xiāng)后，他們看到的是家中破敗的房子和空蕩、凋敝的村莊。

像薛開云一樣，上世紀(jì)90年代后，一群來自懷化麻陽縣和禮村的農(nóng)民工陸續(xù)前往“中國電器之都”柳市鎮(zhèn)打工，聚居呂岙村。他們通常是舉家外出，租住在城中村和故鄉(xiāng)一樣老舊的房子里。二十多年來，他們親歷“溫州模式”蛻變，見證中國民營經(jīng)濟(jì)的變革與崛起。但他們也和薛開云一樣，面臨著養(yǎng)老、教育等種種煩惱。

呂岙村農(nóng)民工的生存處境，也成為中國改革開放近40年農(nóng)民工異鄉(xiāng)漂泊的縮影。

匯聚呂岙

因為在外面買不起房，孫子只能上私人打工學(xué)校，不能參加當(dāng)?shù)馗呖?，無法享受和當(dāng)?shù)厝送鹊臋?quán)利，融入當(dāng)?shù)厣鐣?，薛開云感嘆“遲早都會回去”。而如今已經(jīng)年過花甲的他，無法像幾年前一樣手腳利索地在當(dāng)?shù)卮蛄愎?、種菜，打算再過一兩年就回鄉(xiāng)養(yǎng)老，種田種菜，照顧孫子在家上學(xué)，陪伴年邁的父母。

1月25日晚，薛開云領(lǐng)到一萬塊錢，那是他2015年9月至今，在柳市鎮(zhèn)做小工的所有工資。

13年前，薛開云和妻子黃前愛跟隨兒子的腳步，從湖南麻陽和禮這個小山村來到溫州柳市鎮(zhèn)。號稱“中國電器之都”的柳市，是“溫州模式”最早的發(fā)祥地之一。

薛開云的兩個兒子，大的名叫薛從勇，小兒子叫薛從猛。

2000年，15歲的薛從猛初中沒畢業(yè)就隨叔叔來到呂岙?！斑@里親戚朋友多，伯伯、堂哥很多都在這里?！甭殛柸说絽吾?，要追溯到上世紀(jì)90年代。

呂岙村，這棟平房住了五戶人家，薛開云租住了其中兩間。

呂岙村負(fù)責(zé)外來流動人口統(tǒng)計的徐前榮說，“整個呂岙村，湖南的外地人最多，有兩三千人，加江西安徽人，外地人三千四百人，本地才三千人左右?！贝遄永锏牟耸袌?，幾乎是麻陽人的聚集地，小店的老板、早餐店的大姐、賣菜的大媽、路上的行人……到處都是操著一口麻陽話的麻陽人，薛開云的老家，麻陽郭公坪鄉(xiāng)和禮村，約有千人在呂岙村打工。

66歲的覃美菊和她丈夫，成為最早來呂岙的麻陽人。1992年，覃美菊的小女兒嫁到呂岙，一年后的秋天，她和丈夫一起來到此處打工。

在呂岙菜市場擺攤賣菜的覃美菊說，“那時候，這里好做工。”1994年初春，在老家過完年后，他們帶了不少麻陽人一起過來。他們帶來的那些麻陽人，后來帶來了更多的麻陽人。

柳市鎮(zhèn)呂岙村，隨處可見破舊的老房子。

16年的時間，薛從猛呆在這座城市的角落，歷經(jīng)中國民營經(jīng)濟(jì)的變革與崛起。他說，那時柳市鎮(zhèn)有很多家庭作坊，發(fā)展到2006年時，它們很多漸漸消失了，其中也不乏有作坊壯大。

薛從猛天性安靜，在呂岙共呆過三個工廠，現(xiàn)在是一名倉庫管理員，他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陪兩個小孩玩，然后再看看電腦。

與弟弟不同，薛從勇結(jié)交各色朋友。他在一家公司做采購經(jīng)理，薛從勇的人緣很好，但也出了名的愛抽煙喝酒。2014年，他租了個小賣部，在呂岙菜市場邊上，里面放了幾臺麻將桌，但幾個月后小賣部就不搞了?！百u酒都賣到自己肚子里面去了。”妻子田娟說。

田娟在樂清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一家工廠做開關(guān)，每天有200元左右收入。

到呂岙村后，薛開云主要是在工地做小工或幫人種菜，原來一年可以掙五六萬塊錢，但隨著年齡增大，現(xiàn)在一年只能掙一兩萬塊錢。

黃前愛最開始主要是幫兩個兒子帶小孩，她的兩個兒子各有兩個小孩，由于小兒子薛從猛的女兒才剛滿周歲，小兒媳婦小芳最近在家?guī)Ш⒆樱?7歲的黃前愛就到一家小工廠給鋁、銅和不銹鋼電器做標(biāo)簽，一個月有2000多元工資。

2015年年底，薛開云家拍的全家福。

“遲早都會回去”

在呂岙村十余年，薛開云一家租住在呂岙菜市場旁一棟老舊平房里。

這棟老舊平房一共六間房，住了五戶人家，薛開云租了其中兩間，每間月租金130元，住的幾乎都是湖南懷化麻陽、湘西鳳凰（兩縣毗鄰）人。

薛開云一家住的房間面積不超過十平方米，地面黝黑潮濕，吃飯的桌子和床相連，衣柜和桌子擠在床的兩邊。

寒流剛過，迎春花已開?；璋档臒艄庀?，桌下的炭火燒得正旺，但依舊擋不住外面的寒氣。“太冷了”，薛開云連忙喊孫子進(jìn)屋。

薛開云一家，是麻陽人在呂岙村的縮影。薛從勇說：“我認(rèn)識的，沒有人在這里定居，房子太貴了，一萬多一平方米，買車的倒有一些?！?/p>

“不可能在這里定居，年紀(jì)大了，我們就都得回家了?！毖﹂_云說，年紀(jì)大了收入少了，但房租卻在漲，原來租的房子在下面，比這邊便宜，因為要拆遷就搬了上來，新房子都比較貴。

另一個需要回去的原因在于，薛從勇的大兒子薛鵬已到了上中學(xué)的年齡。薛從勇說，薛鵬目前在私人打工學(xué)校就讀，每學(xué)期學(xué)費(fèi)一千多元，而且教學(xué)質(zhì)量也不是很好。他說：“反正要回老家參加高考，早點(diǎn)回去也好適應(yīng)，而且在這邊開支也大?！?/p>

此外，薛開云說，他的父母親已年過八旬，兩位老人需要人照顧，他和妻子年紀(jì)也大了，在外面賺不了錢?！斑^一兩年，就不去那邊（注：呂岙村）了。”

1300公里回家路走了48小時

1月28日，薛開云和黃前愛帶著孫子薛鵬和薛宇杰（薛從猛大兒子，3歲），踏上了回麻陽的旅程。

這并不是一次主動的回家，黃前愛說，薛開云和他三弟每年間隔著回家看望留守在家中的老父母，因為去年是三弟回去的，所以今年輪到他們回家去看望老人。

從柳市鎮(zhèn)回麻陽并不方便，薛開云家可以選擇的是火車或者汽車。如果選擇坐火車，需要去溫州，晚上發(fā)車晚上到達(dá)懷化市，然后再轉(zhuǎn)乘汽車去麻陽，這讓薛開云覺得不方便。十幾年來，他們一家?guī)缀醵际亲嚮丶遥瑥牧凶铰殛?，高速公路開通之前需要兩天兩夜，現(xiàn)在高速通了還是需要20多個小時。

1月29日晚上，剛下車的薛開云祖孫四人，猶豫著晚上去哪兒歇。

一個好消息是，從溫州到懷化開通了高鐵，僅需7個小時。薛從勇說，“買不到高鐵票，而且坐高鐵拿東西不方便，每次回去都要帶一大堆東西”。

這次回家，薛開云夫妻倆帶了七八包東西，主要是大人、小孩的衣服，還有就是給家中父母買的東西，另外買了一些沿海的蝦等特產(chǎn)。

1月28日中午12點(diǎn)，開往麻陽的汽車終于出發(fā)。車子開動的那一刻，3歲的薛宇杰哭喊著要媽媽，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父母回老家過年，而車外的母親小芳也哭花了臉。

這輛柳市鎮(zhèn)發(fā)出的車子，1月29日晚上8點(diǎn)才抵達(dá)麻陽，足足開了32個小時。

在麻陽縣城親戚家過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薛開云四人搭車趕回郭公坪鄉(xiāng)里。1月30日中午12點(diǎn)，薛開云一家終于抵達(dá)麻陽縣郭公坪鄉(xiāng)和禮村五組家中，此時距離他們從柳市鎮(zhèn)出發(fā)已過去48小時。

空了的村子

薛開云所在的100多人的自然組，如今只剩下17人常年在家居住，多為老人和小孩。除了一兩棟新建的小洋樓，其余房子多破敗、老舊，有的房子已傾塌。

麻陽郭公坪和禮村，黃前愛站在空蕩蕩的家中。

薛開云家的房子是一棟破舊土磚房，木質(zhì)的框架外面是黃色的土磚，經(jīng)歷風(fēng)吹雨打后的它們歪七扭八?！吧鲜兰o(jì)70年代修的，十幾年沒有人住，都要倒了。”薛開云說，家里什么都沒有，連電表都沒有接，每次回來他都住父母家。

他父母家住的同樣是一棟土磚房。從院子的高地望過去，整個村子有一半是土房，夾雜著一些白色樓房，那都是外出打工者回來后新修建的?！八麄兤綍r都不在家里住，都出去了，像我三弟今年也沒回來。”薛開云說。

隔壁的薛從元回家了，他兩歲的女兒很開心，他們踏過青石板，跟薛開云打招呼。今年過年，村子回來了不少人，極少回來的小孩也聚在一起玩耍，但也有一些人沒有回來，像四十多歲的薛北京，就有七八年沒回來了。

郭公坪鄉(xiāng)和禮村，土屋的右側(cè)是一排樓房。

和禮村村委會主任黃福林說，“整個和禮村有125戶人家，其中有二三十戶常年空在那里，成為了塌房。”這些人大多都是去了溫州柳市，“家里有老人在家的，一般過年都會回來”。

2月7日，除夕夜，黃前愛吃完早餐就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豬腳、雞、鴨、魚等滿滿一桌子菜，到下午3點(diǎn)就備好開始團(tuán)年。小朋友顯得格外開心，特別是3歲的薛宇杰，吃完飯就和院子里的小朋友玩去了，到了晚上，他們又一起放煙花。

“鍋子（注：衛(wèi)星電視接收器）壞了”薛開云說，家里沒有數(shù)字電視，裝了收信號的鍋子，因年代太久，很早就壞了。侄女拿了幾張碟過來，最后他們放了一部恐怖片。

“薛鵬喜歡看恐怖片?！秉S前愛說。

除夕夜晚上，薛開云和黃前愛一邊烤火，一邊和父母聊天，聊過去這一年的收成，聊他們未來的打算，聊兒子薛從勇和薛從猛。

“過一兩年，就不去那邊了。父母老了，要人照顧，我們年紀(jì)也大了，外面賺不了錢?！辈贿^，再過幾天，他們就得回柳市鎮(zhèn)去，“薛鵬正月十五要去學(xué)校報到”。

黃福林說，“很多（村民）初七八就出去了，到正月二十幾，大部分人都走了。”到時候，村子又將恢復(fù)它的“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