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角斗場
2015年悉尼
2010年漂游阿穆爾河及韃靼海峽
為了采訪趙大媽,我等了三個月,因為她去澳大利亞騎行了。注意,不是跟團(tuán)旅游,而是沿東海岸騎自行車縱貫半個澳大利亞。這是她騎行的第14個國家。
關(guān)于趙大媽,我有三個問題特別想問她:一六十多歲的中國老太太,不會外文,又常常是單身出行,如何溝通?怎么問路?年年出國,一走倆仨月,是特別有錢嗎?去過西藏,穿越了美國,動輒幾千公里的行程,如此過人的體魄和毅力,她曾經(jīng)是專業(yè)運動員嗎?
如約來到懷柔一個普通的住宅小區(qū),一套不大的兩居室里,我終于見到了傳奇大媽趙瑞萍。黑臉膛,有皺紋,頭發(fā)隨意地抓在腦后,耳垂上環(huán)形的金耳環(huán),典型中國大媽的模樣。可是藍(lán)色運動上衣、黑色緊身運動褲,動作輕盈,語速飛快,手邊一張張世界各地的地圖、書柜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獎杯、獎?wù)?、證書……又不那么“大媽”。
五分鐘后,我知道自己的采訪提綱是白做了——大媽根本不用問,我只有瞪大眼睛、張開嘴巴,低頭狂記——前兩項不是出于記錄的需要,而是因為她的每一個故事都那么不可思議。
1.
野人萍跡
許多人說她野。
圈里人喊趙瑞萍“萍爺”。她給自己起的綽號是“萍蹤浪跡”,簡稱萍跡。也有人叫她“野人萍跡”。
細(xì)數(shù)這些年的單車旅程,相信你也一定挑起大指贊一聲:萍爺!夠野!
2004年,趙瑞萍愛上了單車運動,當(dāng)年就把北京附近騎了個遍。
2006年,54歲的她與兩位路友單車騎行世界最艱險的川藏線與青藏線。
2009年,她單車獨行歐洲,75天游覽了11國,總騎行4883公里。
2012年,她獨行美國大陸,從西海岸舊金山到南海岸新奧爾良,再轉(zhuǎn)戰(zhàn)東海岸紐約。
2014年,她從拉薩騎車出發(fā),翻越喜馬拉雅山抵達(dá)尼泊爾加德滿都。
2015年,她又從澳大利亞布里斯班沿東海岸一路南下,86天途經(jīng)悉尼、墨爾本、阿德萊德,總騎行3300多公里,縱貫半個澳大利亞。
到目前為止,趙瑞萍的騎行身影已遍布14個國家。
西藏之行,是趙瑞萍單車遠(yuǎn)征的處女行。騎車去西藏的夢做了多年。2006年趙瑞萍與大個子李師傅、小個子劉師傅從成都出發(fā),開始了進(jìn)藏之路。
川藏線海拔落差大,泥石流塌方處多,要翻越十幾座高海拔大山,穿越多條河流、峽谷。最有名的就有業(yè)拉山怒江72拐,矮拉山18道彎兒,還有通麥、排龍老虎嘴天險之路和102大塌方區(qū)域。路途遙遠(yuǎn)、驚險,個別路段還有治安問題,加之高原立體氣候變化無常,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這些都考驗著初次騎車出遠(yuǎn)門的趙瑞萍。
在雅安,當(dāng)?shù)厝烁嬖V她:“成都好多騎車的人,堅持再堅持,也就到了康定便打道回府了。沒有好路可走,雨季到了,山上掉石頭?!?/p>
趙瑞萍和同伴們還是堅定地上路了。這一路上的艱難、驚險、窘迫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下雨了,爛泥路上,車輪擋泥板的槽內(nèi)都是黃泥巴,車輪已經(jīng)不能轉(zhuǎn)動了,三個泥人只能艱難地扛著車行進(jìn)。
下雹子了,豆大的冰雹迎面而來,打得臉又痛又涼,頭盔丁當(dāng)響。
急駛的越野車軋過一攤新鮮的稀牛糞上,吧唧濺在臉上。
遠(yuǎn)處山坡上放牧的孩子用烏爾朵(拋石器)飛來石塊,百發(fā)百中,被擊中右肋的趙瑞萍連忙加速躲避,卻一頭撞進(jìn)爛草坑里。
路邊小牛犢似的大黑狗沖過來,咬到了自行車的后擋泥板,三十多米才松嘴,回頭一看擋泥板已經(jīng)成了麻花。
還有時,騎著騎著身后突然咣當(dāng)一聲震響,又一大塊石頭滾落下來……
最大的危機出現(xiàn)在二郎山隧道之后的大下坡。別以為上坡艱難,其實下坡更危險——“我的時速控制在35公里,似飛起來的感覺,路旁的大渡河和遠(yuǎn)處的山莊,在我視線中似流星劃過?!?0分鐘后,趙瑞萍的雙手已經(jīng)發(fā)麻,右腿沒有了知覺,陡坡卻還在延伸,車后40公斤的駝包不斷地左右搖擺著。她失控了,感覺不好,又不知所措,慌張中左手點剎,右手死死攥緊后剎,自行車咣嘰摔了出去。“幸虧我緊靠山體一側(cè)騎行,不然,就直沖下大渡河了?!?撩起衣服一看,碗口大的傷痕青紫一片,膝關(guān)節(jié)內(nèi)側(cè)肌肉已嚴(yán)重的拉傷。晚上,縮在又潮又硬的被子里,受傷的右腿陣陣作痛,趙瑞萍躺在床上不停地顫抖??傻诙?,她又出發(fā)了。
風(fēng)餐露宿57天, 她們的隊伍有人加入也有人離開。翻雪山,穿峽谷,鉆密林,蹚大河,陷泥塘,走棧道,漫步沙漠,闖過泥石流,智取72道拐……累計騎行3830公里。
每個晚上,趙瑞萍看地圖,寫游記,閱讀朋友們的留言。一路騎來,她竟留下了12萬字的筆記,那里面記下了排隊駛過的司機們伸出大拇指;也記下了高原湖水的純凈澄清、一塵不染;記下了如何分辨蟲草;也記下了美麗而遼闊的塔公大草原,幾十公里沒有人煙,悠閑且溫順的牦牛滿山遍野,有的站立在路中央久久不動……
騎到布達(dá)拉宮廣場時,趙瑞萍激動得哭了。
“有的朋友說我另類、自虐。在兩個月的旅途中,我與數(shù)不清的‘另類’相逢又相識,共聊祖國大好河山,共享騎行帶給我們的快樂。我很自信與自豪,更感幸福與快樂?!?/p>
回到北京時,趙瑞萍瘦了許多,臉被紫外線嚴(yán)重灼傷,鼻子尖是爛的,騎行服沒有了本色。但,她卻對單車旅行上癮了。
2.
趙瑞萍很有錢吧?錯了。趙大媽既不是體育專業(yè)出身,也非大富之家。
去西藏前,她靠打工做“需要體力付出且收入不多的職業(yè)”掙錢完成了升級戶外專用裝備、自行車的工作,還用縫衣線量地圖的土辦法,估計出投宿點之間的實際距離,確定下每天要走的里程,寫好了路書。
第一次出國,她把歐元現(xiàn)金全放在一個小包里,綁在腰上,結(jié)果汗水把錢全漚濕了。她就在草地上曬錢,還幽默地自語:人家出國洗錢,而我出國曬錢。“這以后才知道錢要放在顏料袋里?!?/p>
每次出國,走多久只有兩個決定因素——簽證日期和兜里的錢。頭幾年,她都是靠打工掙出門的錢。60歲以后在家人的勸阻下才不再去打工。
她把出國游省到極限——60天美國行,2.8萬人民幣;75天歐洲行2.3萬人民幣,今年剛剛結(jié)束的86天澳洲行只用了1.7萬元。這可是從出家門到進(jìn)家門的全部費用,包括機票以及食宿。
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是怎么完成的?秘訣說出來你也不能“復(fù)制”——
住,酒店別想了,很多時候是在野外搭帳篷,出于安全等考慮就住個帳篷旅館、家庭旅館的,已經(jīng)是享福了。城市里不好搭帳篷,長途車站的候車室、中餐館的地下室都能將就。
吃,就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面包,開始時連肉腸都舍不得,后來體力跟不上了才肯買。缺少蔬菜水果,地上的野菜、樹上的榆錢兒,路邊的野蘋果都是她的副食。有一次在美國丹佛,她住進(jìn)小旅舍休整,自己煮好了雞蛋,習(xí)慣性地向當(dāng)?shù)孛绹腿俗屃艘幌?,沒想到人家接過來就吃?!拔倚奶鄣醚剑涝I的,好貴的!那是我準(zhǔn)備第二天帶在路上吃的?!?/p>
趙瑞萍不會外語,在外國也沒有任何親朋好友接應(yīng),更沒有導(dǎo)游。
語言不通怎么行萬里路?
趙大媽開始從書柜里掏東西。
最先拿出來的是一張張地圖,歐洲的、美國的、澳大利亞的;有中文版的,也有外文版的;有的已經(jīng)破損嚴(yán)重了,但彩筆標(biāo)出的路線依然清晰,許多地點都有 “備注”,除了中文地名,也有簡短的日程筆記:“繞了一圈”,“最累的一天”,“美麗的海邊小城”“迷路”……她說自己床頭以前貼的全是地圖,沒事就盯著它們琢磨。在國內(nèi)先用中文地圖準(zhǔn)備,到了國外再找到當(dāng)?shù)氐貓D進(jìn)行對照,來尋找可騎行的道路、識別路標(biāo)。
然后,掏出來的是一沓手寫的路書,每一站的接序,兩點之間的里程數(shù),進(jìn)出各個國家的起始日期,簽證日期,以及往返的航程號……字跡清晰工整。
再后,是筆記本,那是她每天晚上在帳篷里摸黑寫下的日記,里面夾著各種小紙條,大小不一,筆跡不一,但都是中英對照:“我是騎車旅游的中國人”“我不懂英語”“我要去阿德萊德”……趙瑞萍說:“在旅途中遇到的每一個會講漢語的人,都是我的救星?!?/p>
她就是憑著地圖和陌生人翻譯的小紙條,以及反復(fù)重復(fù)地名(反正都是音譯,多說幾遍,再拐個調(diào)兒,總有人能聽懂),騎行了世界上四塊大陸的千山萬水。
這樣 “野性”的旅途自然是會遇到許多常規(guī)出游中難以想象的困境——
在歐洲,清早醒來,常發(fā)現(xiàn)車輪上、鞋上都爬滿了大肉蟲子,有時帳篷下盤著蛇。
在澳洲,半夜被嘩啦嘩啦的聲音吵醒,原來是一只袋鼠在翻找塑料袋里的食物。
在德國不萊梅,坐在路邊吃著面包,不知不覺她倒地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面包渣引來了成群的螞蟻,爬滿了她的頭部和脖子。
在美國,最驚險的一回,她在水洼邊“方便”,一回頭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條鱷魚,嚇得提起褲子就往公路邊跑。定了定神,又沖回去拽出帳篷和自行車。
去尼泊爾途中,入住小旅館,被毒蝎子咬傷了腿和腰部。
除了動物,天氣也常常來挑戰(zhàn)——
在澳大利亞的大洋路,連續(xù)11天,天天頂風(fēng)冒雨騎行,人都沒有人模樣,“牛群見了都嚇得直跑”。
在美國,因為車子徹底壞了,不得不改變計劃搭乘“灰狗”巴士,她才幸運地躲過了颶風(fēng)“桑迪”,化險為夷。
不怕嗎?
“怎么不怕?太恐怖了!有時騎行在懸崖邊,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墜入深淵;有時在大海邊,覺得會被波濤卷走,頭發(fā)根始終立著?!?/p>
每次出發(fā)前,趙瑞萍都會給家里留下遺書。
那為什么還要出發(fā)?
“我這叫‘吃盡唐僧苦,領(lǐng)略異國情’。雖然經(jīng)歷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但我一想到去西藏,去國外,那么長的路程都是靠我的車輪一圈一圈地軋過來的時候,心里就感到驕傲和自豪。” “年輕的時候我只知道在單位努力工作,在家做賢妻良母,心里有夢也不敢追,覺得那是癡心妄想。等活到退了休才發(fā)現(xiàn):世界這么大,我哪兒都沒去過,我還有那么多的夢沒追,那么多事情沒做呢!”“有的事兒你現(xiàn)在不去做,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總會有一天,歲月阻擋住我再也不能出游遠(yuǎn)行。但那些高山草場、層巒疊嶂、曲徑通幽……會如電影般歷歷在目?!薄斑@幾年明顯覺得吃力了,所以我更著急。明年準(zhǔn)備騎行南美的巴西,去分享里約熱內(nèi)盧的奧運氣氛?!弥€活著,生活在路上?!?/p>
3.
冬泳隊的“破冰船”
趙瑞萍沒有體育背景,她坐過機關(guān),下過車間,退休前是一名政工師。如今她驚人的強健體魄,得益于她的另一個愛好——冬泳。
難以想象的是,她曾經(jīng)因為腰椎間盤突出,在家勞保三年,臥床三個月。“像《紅高粱》里鞏俐似的穿個大棉褲。”是中醫(yī)治療加游泳幫她恢復(fù)了健康和對生活的希望。從此,游泳成了她的愛好和特長,無論是蛙泳、自由泳還是蝶泳,乃至跳水她樣樣都行,且動作規(guī)范,泳姿優(yōu)美。
1998年,趙瑞萍第一次看到有人冬泳,吃了一驚,還以為人家是掉了鑰匙。第一次自己下到冰水里,就一個猛子扎了下去,結(jié)果凍得喘不上氣來,覺得自己要死了。后來才知道冬泳應(yīng)該循序漸進(jìn)、持之以恒、因人而異、量力而行。
從那時起至今,趙瑞萍已堅持了17年冬泳,她不僅是北京冬泳俱樂部的會員,還多次代表北京隊參加全國各地的冬泳比賽,年年比賽,年年拿獎。每次俱樂部活動,她總是早早地跳入冰河參加破冰,大家常常開玩笑地稱她是“破冰船”。破冰容易受傷,手上、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可她說:“我愿意看著大家一個個下水了,心里就高興。”
是堅韌的性格促成了這樣的愛好,還是這樣的愛好鍛造了趙瑞萍堅韌的性格和健康的體魄,誰說得清呢。
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她參加了俄羅斯冰水運動聯(lián)合會主辦的漂游阿穆爾河及韃靼海峽1300公里接力活動,和隊友成功創(chuàng)造了吉尼斯世界紀(jì)錄。這場馬拉松游泳活動,中俄冬泳人攜手,每名隊員每天要下水1至2次,游30分鐘,然后換人接力, 25名隊員要在25天完成1300公里 抵達(dá)南薩哈林島。趙瑞萍是5名中國隊員中唯一的女性,也是這次活動中年紀(jì)最大的女隊員。她不僅每天下水兩次,而且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務(wù)。她還擔(dān)負(fù)著全隊的按摩工作,俄羅斯官員紛紛向她豎起大拇指,表示敬佩。
2013年3月,她代表中國冬泳人獨行北極圈摩爾曼斯克,又榮獲兩金一銅,為中國冬泳人爭了光。
4.
女杰的朋友圈
無論是被北京市自行車協(xié)會授予“巾幗英雄”的稱號,還是被冬泳隊稱為“女杰”,趙瑞萍很自豪。但她更在意的一是路上的風(fēng)景,二是八方幫助她的朋友。
向趙瑞萍要些資料照片,她一邊在電腦上敲打著一邊說:“我一文盲,電腦玩得不好?!币?,這位63歲的老太太,有自己的博客,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背著手機、充電寶,每晚上傳自己的照片和朋友們分享。
她把自己去西藏和歐洲的游記整理出來,十幾萬字,一個字一個字自己敲到電腦里,又附上詳細(xì)的路書,自費印刷,都送給了那些和她擁有同樣夢想的人。
出行澳洲,兒子給了她一張卡,86天她沒舍得劃一次,她的原則就是:花我自己的錢,走自己的路。
她沒錢印刷自己美國的騎行游記,卻多次拿出自己的積蓄在各地舉辦游泳比賽。
她常常會接到來自全國各地陌生人的咨詢,討教出國簽證、騎行的經(jīng)驗,她總是毫無保留詳細(xì)地傾囊而出。
她也因此結(jié)識了天南地北的朋友。2011年8月23日,到達(dá)洛杉磯那天,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城市一對一”欄目首播了對她的專訪節(jié)目,而且是專門選擇了趙瑞萍生日那一天播出。趙瑞萍住進(jìn)了一天10美元的家庭旅館,借別人的筆記本電腦看了節(jié)目。在QQ空間里,趙瑞萍還看到了青島冬泳隊發(fā)來的祝賀視頻,他們穿著泳衣,聚集在海邊,雀躍地跳著喊著“祝萍跡生日快樂,祝萍跡美國之行平安順利”。凌晨2點,異國他鄉(xiāng)的小旅館里圍在電腦前的陌生人們和她一起分享了千里之外的祝愿,分享了只身上路的她卻擁有龐大朋友圈的快樂。
“呀,家里有客人。我沒什么準(zhǔn)備。”采訪臨近結(jié)束時,趙瑞萍的愛人回來了。他原來是國家足球一級裁判,后來改行當(dāng)了網(wǎng)球教練。是愛上了懷柔的一片山水,倆人才來這里買房定居了下來。
“您這么老往外跑,家人支持嗎?”我悄悄問。
“他們攔不住我?!壁w瑞萍笑著回答。
后來我聽說,最初每次出發(fā),丈夫都會一大早從京郊趕去,幫趙瑞萍做各方面的最后檢查。每次媒體來家采訪,都是丈夫準(zhǔn)備好飯菜,和記者喝酒聊天。剛進(jìn)屋時他說沒什么準(zhǔn)備,便是指沒準(zhǔn)備飯菜。三杯酒下肚,他會聊些什么呢?想著這些,我還真有點后悔錯過了這頓飯呢。
已有0人發(fā)表了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