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周口市川匯區(qū)法院。資料圖

長江新聞記者趙智偉發(fā)自河南周口

“我母親已經(jīng)是干了30多年的老法官了，她認為已經(jīng)盡心盡責地把這起案件公平公正地進行了判決，心里根本沒有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月30日，談到自己的法官母親王桂榮時，周口律師趙帥對長江新聞記者說。

13年前，王桂榮作為河南周口市川匯區(qū)法院的刑事審判庭庭長審理了一起詐騙案。后來，隨著河南省政法委的強勢介入，案件出現(xiàn)了反轉。

隨后，河南省政法委對這起案件強力追責，多名參與該案的公檢法辦案人員均被處分，但只有一審主審法官王桂榮受到了實際的刑罰追究。

王桂榮案也因此在社交媒體廣泛傳播，引發(fā)業(yè)界大討論。作為這起問責事件中刑罰最重的辦案人員，等待二審的法官王桂榮等待了4年也沒有答案。

二次公訴，中院定分

據(jù)王桂榮回憶，2002年6月18日，周口市檢察院就一起土地詐騙案向川匯區(qū)法院提起公訴。

當時，由于詐騙土地這類案件在整個周口地區(qū)還屬于新型案件，川匯區(qū)法院受理后，院領導“非常重視”，決定讓她擔任審判長，和另外兩名副庭長組成合議庭一起審理這個案子。

時任刑事庭庭長的王桂榮，此時已干了19年法官，任刑事庭庭長也已4年有余。

川匯區(qū)法院在一個多月后公開審理了這起案件。但就在正式下判之前，川匯區(qū)檢察院撤訴，理由是事實證據(jù)發(fā)生了變化。

2002年9月13日，川匯區(qū)檢察院以同一事實再次提起公訴，川匯區(qū)法院再次受理了此案。以王桂榮為代表的合議庭成員認為此案較復雜、疑難，在開庭審理前，專門向院長提出了讓審委會參加旁聽的建議。院領導表示同意，并在開庭時召集了旁聽。

庭審結束后，合議庭經(jīng)過評議，認為被告人的行為構成詐騙罪未遂，擬對其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并且向審委會進行了匯報。

據(jù)王桂榮所反映的情況，當時審委會討論中發(fā)生了重大分歧，分歧的焦點在于被告人是否構罪、如果構罪定何罪、既遂還是未遂。于是，舉棋不定時，川匯區(qū)法院以書面形式連同卷宗一并向周口中院進行了請示。

周口中院對此做出了書面答復，稱被告人構成詐騙罪。

按王桂榮的說法，因為中院答復時在詐騙罪后未注明“未遂”，為了慎重起見，合議庭再次請示中院，中院答復未注明“未遂”即表示“既遂”。

合議庭據(jù)此向審委會匯報。經(jīng)審委會討論決定，2003年1月9日，周口市川匯區(qū)法院以詐騙罪判處被告人有期徒刑10年，并處罰金兩萬元。

此后，被告上訴，周口中院經(jīng)書面審理后，駁回上訴，裁定維持原判。被告人的申訴隨后也被駁回。

這起經(jīng)過基層法院審委會討論、上級法院指導下審理的案件，最終以周口中院的一紙維持原判的裁定文書，暫時告一段落。

政法委強勢介入

不料，案件在四年后突然大反轉。促成翻轉的原因，據(jù)南方周末報道，是被告人母親此后赴京上訪后，河南省政法委在2007年4月接到中央政法委交辦的案件，并親自督辦此案。

首先是案件很快進入再審環(huán)節(jié)。2007年5月14日，周口中院以“院長發(fā)現(xiàn)”為由對這起詐騙案進行了再審。這回，案件一審的五個關鍵證人全部做出了與之前相反的證言。

另據(jù)河南省公安廳出具的指紋鑒定書顯示，經(jīng)鑒定，三份土地使用證均非原案被告具體辦理。一個多月后，周口中院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宣告被告人無罪。

長江新聞（微信號：cjrnews）記者查詢獲悉，時任河南省公安廳刑科所聲紋文檢室高級工程師路冬梅對該案的證據(jù)鑒定起了重要作用。

河南省政法委主辦的網(wǎng)站對路冬梅的先進事跡報道（2012年10月底）中提及此案說，時任省公安廳領導批示督辦后，該所偵查發(fā)現(xiàn)有新的嫌疑人摹仿原省委領導批示，有自稱領導親屬的人拿著領導批條招搖撞騙，“影響極壞”。

時隔半年，周口中院以同一理由對案件進行二次再審。這次再審直接以被告人的行為不符合詐騙罪構成要件為由，撤銷原無罪判決，改判無罪。用王桂榮的話說，是做出了“絕對無罪判決”。而該案中原來的兩名“受害人”則分別獲刑。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次無罪判決？第一次再審未開庭審理，法院被認為是給自己留余地，在河南省政法委責令下，再次宣告被告人無罪?！蹦戏街苣┮鲋芸谡ń缒持槿耸康脑捳f。

伴隨案件翻轉的，還有嚴厲的追責。

案件督辦的同時，河南省政法委還對該案的所有參與人進行了調(diào)查。周口市、川匯區(qū)觸及此案的多名公、檢、法辦案人員均被追究和處理。

據(jù)長江新聞記者獲悉，周口市公安局沙北分局原刑警大隊大隊長王某被撤職處分，該分局警官方某、劉某等被立案偵查。

檢察院方面，原川匯區(qū)檢察院起訴科長司某亦被立案偵查。已退休的川匯區(qū)檢察院原檢察長郭某由于“隨意表態(tài)”，“對造成錯案負有一定的直接責任和領導責任”，被周口市紀委給予其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并接受司法調(diào)查。該檢察院的副檢察長、批捕干警也不同程度受到處分。

在法院方面，原周口中院某領導被追究責任，原川匯區(qū)法院的某副院長、副庭長均受到警告、記過等處分。

與其他被追究責任的辦案人員不同的是，該案一審主審法官王桂榮在2007年7月9日，被移送至漯河市舞陽縣檢察院立案偵查。作為所有參與此案辦理的公、檢、法三機關中唯一被實質(zhì)追究刑責的人，“刑拘在逃”的王桂榮直到四年后才向檢察院“投案自首”。

舞陽縣法院認為，王桂榮對證據(jù)審查不嚴格，對公訴機關提供的定罪證據(jù)中存在的矛盾和所謂的“三無”證據(jù)未發(fā)現(xiàn)并合理排除，向審委會和市中院作出的請示是誤導且直接導致上級做出錯誤決定。

據(jù)南方周末報道稱，漯河市中院一位了解此案的法官說，當時幾乎沒人愿意接受這個案子，在上面的壓力下才開庭審理。舞陽縣法院最終“頂著壓力”，以玩忽職守罪判了王桂榮一年零九個月。

其實作為一名法官，手中的權力到底有多大，只有我們自己心知肚明。雖然王桂榮被判刑已過去數(shù)年，但是如今這一紙刑事判決書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仍讓我們這些小小的刑事法官們有些不寒而栗。——湖南益陽一法官

追責的標尺

去年底，王桂榮給河南高院的《情況反映》中說，周口中院再審當年的詐騙案時，以聯(lián)合專案組公檢法一體化辦案模式，“代替訴訟環(huán)節(jié)的法定程序”。

王桂榮認為，自己是根據(jù)審判委員會的意見做出的判決，而“審判委員會是人民法院的最高審判組織，審判委員會的決議，合議庭必須服從”，以此認為自己不應當承擔責任。

至于后來周口中院的再審，王桂榮認為“證人翻供”是出現(xiàn)了新的證據(jù)，依據(jù)《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第二十二條第三款，亦不應當被追責。

近日，王桂榮案的一審判決書在網(wǎng)絡平臺上被推出并廣泛傳播，引起輿論的熱議，許多法官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時也對自身的處境表示憂慮。

法官斷錯案，固然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面對王桂榮案的判決書，一位法律界人士表示，冤案需要追責，這點無可厚非，但冤案追責背后的標尺何在？

與王桂榮案案發(fā)原因類似的是，河北法官馬瑞芝也是因判決后因“案件的利害關系第三人多次上訪告狀，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遭檢查機關以“濫用職權罪”起訴。另一起案例是，廣東的法官莫兆軍在判決后，當事人服毒自殺，結果莫被控玩忽職守罪。

據(jù)《南風窗》引述律師楊學林的話說：“甘肅法官藺宏彬落馬后，所在地區(qū)法院審理的案件交審委會討論的比例大幅攀升，一些法官被嚇得不敢依法獨立履職，動輒把案件交給不參加庭審活動的審委會”。相比之下，王桂榮三次將案件提交審委會討論，仍被追究刑事責任，或令法官更不知所措。

比王桂榮幸運的是，馬瑞芝和莫兆軍先后被宣告無罪。雖然已經(jīng)坐了一年九個月的牢（2013年7月18日被取保候審），但王桂榮所期盼的二審目前仍無定論。

“如果說結果一天不出來，就有一絲希望，一旦結果出來，維持原判，一家就塌了。但人還得活，我還要勸她，作為幾十年的老法官，我母親至今仍相信法律，堅信法律會給自己一個公正的判決?！壁w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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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瑞芝案

2009年7月，唐山市漢沽管理區(qū)法庭法官馬瑞芝承辦了一件民間借貸糾紛案，經(jīng)主管審判的侯云瑞庭長批示，馬瑞芝把調(diào)解書送達給了雙方當事人。

三個月后，案外人柴英芝（系民間借貸案中被告人的前妻）上訪，認為原、被告串通做假案，轉移財產(chǎn)。

為平息上訪，唐山市中級法院 “以唐山市漢沽管理區(qū)人民法庭庭無管轄權為由”裁定再審。2011年8月31日，河北省唐山市豐南區(qū)檢察院為平息上訪人繼續(xù)上訪，將馬瑞芝法官以“濫用職權罪”立案偵查。

2012年10月19日由撫寧縣人民檢察院向撫寧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公訴的唯一理由是“明知沒有管轄權而違反法定程序，超越職權處理其無權處理的事項，致使該民事案件的利害關系第三人多次上訪告狀，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莫兆軍案

2001年9月27日，廣東省四會市法院法官莫兆軍開庭審理李兆興狀告張坤石夫婦等4人借款1萬元糾紛案。經(jīng)審理，莫兆軍作出判決，認為借條有效，被告應予還錢。

2001年11月14日中午，張坤石夫婦在四會市法院外喝農(nóng)藥自殺身亡。

2001年11月15日，公安機關傳喚馮志雄、李兆興兩人，兩人承認借條系他們持刀威逼張坤石等人所寫，后二人分別被四會市法院一審以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14年和7年。

2002年10月22日，法官莫兆軍被四會市檢察院刑拘，同年11月4日被逮捕，涉嫌罪名是玩忽職守。